文/宋竑廣

以世新大學學校經費支持的立報，向來都是重視平權與反歧視的一份報紙；對於各種族群、身份，也多半稟持理解與尊重的心態在書寫。然而，最近立報性別版，卻一連串地有荒腔走板的演出，讓讀者見識到偏見與特定立場的可怕。
5月22日，由Sunny大小姐所寫的『漫步資本主義大街：花開時分』，5月29日由同一人所寫的『漫步資本主義大街：女性主義身體』，以及6月8日由同一人邀稿、史倩玲小姐所寫的『後單身時代：劈腿男的獵物』，三篇文章像是「有約而同」一般，連續表現對中年肥禿男的極端厭惡。其中不但歧視偏見表露無遺，性別觀點更是倒退，對於性別平權觀念也有不良影響，以下就各篇內容詳述其中弊病。

一、『漫步資本主義大街：花開時分』

在『花開時分』一文裡，作者很明確地以個人的審美觀，強調性交易卅性關係中兩方肉體的差距，一方是「削瘦俊美如神的男孩（少活個幾歲，真見著了肯定神魂顛倒，把持不住）」，一方是「（我看來為醜惡）禿頭大肚的中年男子」；再者，雖然在談性侵，卻以非常強烈的態度，極端貶低後者的肉體：「你卅妳願意自己的兄弟卅兒子卅女兒，在8歲那年被她的老師「做了」（原諒氣瘋的大小姐至今最政治不正確的用詞），然後一輩子用肉體尋尋覓覓當年的「老師愛人」嗎？」（從前後文看，「老師愛人」指的應是作者所嫌惡的禿頭大肚中年男子。）

這段書寫有三個毛病：一是太過獨斷，扭曲事實，暗示禿頭大肚的中年男子絕不可能被喜愛。事實上，至少就作者論及的男同志情慾而言，這樣的身體是有固定市場的。不管歐美或日本，中年色情片（其中不乏禿頭、大肚），時常高居綜合排行榜前十名，在跟青春肉體的競爭之下，甚至還能得到銷售冠軍。同樣地，異性戀色情片，也時有中年婦女演出的片子。作者的偏見，顯然影響了她文章的信實程度，不求證而遽下論斷。

第二是對外表差距無謂的強調，性侵歸性侵，肉體偏好歸肉體偏好，兩者的好壞不要混為一談。而且這樣的敘述令人納悶，如果換成俊美少年性侵中年肥禿男，是不是就沒那麼罪過？還是作者要告訴他：「你賺到了。」「有這麼嚴重嗎？」別說中年肥禿，社會新聞中不論男女都有年紀更大的老人被年輕得多的加害者強姦，這種時候，我們難道能用同樣的態度去評論嗎？

第三是缺乏反思，連帶限縮了中年婦女的情慾處境。猶記得2001年引起軒然大波的莉莉與小鄭，其中年齡差距固然是引起社會爭議的原因之一，但對中年肥胖婦女肉體的貶低，也是許多人指指點點的地方。以立報性別版常有的婦權立場而言，今天性別版的寫手把中年肥禿男子寫得醜惡至極，明天就難以批判他人對中年婦女肉體的絕對否定。未來如果要像當時的婦權媒體給予支持，恐怕落人話柄。

二、『漫步資本主義大街：女性主義身體』

在『花開時分』刊出一週後，同作者發表的另一篇『女性主義身體』，在同樣對「禿頭大肚的中年男子」的嫌惡之下，行文更加偏差。內容主要敘述一位在女性主義演講場合中的無禮人士，然而，通篇卻此起彼落地不停攻擊對方外表。

相關的描述見該文第五段：「一場女性主義小會中，一個中年的、禿頭的（我沒有歧視禿頭我沒有歧視禿頭，好啦！我就是政治不正確的不喜禿頭）男子坐在我的左側，像是大學內常見的教授，穿著毫無存在感的衣服，」第七段：「左男（免得叫禿男再次犯規）熟練地按下了麥克風發言紅燈，」倒數第二段：「被．．．的父權禿男當作病貓。」

這次作者對外表的歧視變本加厲，從年齡、體態、容貌一直發展到裝扮（毫無存在感的衣服），而且三番兩次明知故犯，令人匪夷所思。不談媒體素養，光就做人處事的基本格調而言，稍有水準的人都知道：你要批評一個人可以，不要做人身攻擊，更別說大喇喇地投書到報紙上公開數落。特別是性別平權運動發展數十年來，對人不對事的評論一直是婦權團體與性別平權運動人士大加批判的對象；有多少女性政治人物一天到晚受到類似外表這種說三道四的批評與干擾（現在連男性政治人物也有了），甚至不得不公開表態，請大家就事論事。

如2001年媒體報載：「台灣副總統呂秀蓮和《新新聞》周報的官司將於周五開庭，呂秀蓮辦公室發言人蔡明華表示，希望外界不要因為呂秀蓮長得又老又醜就不相信她，這是理性社會，應拿物證來說明問題。(大紀元新聞)」可悲，被人嫌棄老醜不但不能置之不理，還得跟輿論求情。遺憾的是，現在性別版也犯了一樣的毛病。

或許作者以為，就是因為這個社會對女性的外表攻擊太多了，「平衡一下」無妨。可是看到這麼強烈、令人感覺無法自制的筆法之下，只讓人覺得，連性別平權的老手都免不了情緒左右，公開發表不當的歧視言論，那她口中的父權沙文主義份子，又何德何能能夠超脫自身成見，正視女性平權議題呢？由此觀來，台灣社會要走到當年蔡明華所說的理性社會，恐怕還有一條漫長的道路要走。

三、『後單身時代：劈腿男的獵物』

在談第三篇文章之前，先強調一下，我認為報紙出現歧視文章，邀稿人或編輯的責任較大。而由立報其他文章可知，立報性別版邀稿人應該是Sunny大小姐。當然這篇的作者是史倩玲小姐。

如同女性政治人物常遭遇到人身攻擊一樣，如同北港香爐、老處女這類字眼，終於（很遺憾要用到這兩個字），立報性別版繼年齡、體態、容貌、裝扮之後，對禿頭大肚中年男子的嫌惡一路發展到了性的指涉。

6月8日刊出的『後單身時代：劈腿男的獵物』，相關段落有：「以前我曾經待過一家公司，隔壁部門的主管是個中年凸肚兼禿頭的猥瑣男人。」「猥瑣男在我看來沒一點好：長的又肥又醜又猥瑣。」「我更不相信猥瑣男靠床上功夫可以拉住女人，因為那麼肥，血管大概都給脂肪堵住了。」

通篇看來，作者的目的應該是：藉由對有女人為他爭相吃醋的所謂「猥瑣男」的質疑，用反面教材的方式鼓勵女性獨立自主、拓展生活圈。撇開作者的審美觀能否如此推論不談，文中的描述，已經不只是在貶低那位作者眼中的猥瑣男，流彈所及，還把肥胖人士扣上性能力很差的人身攻擊，這是非常明確的、對群體的一種惡劣歧視。

再者，這樣的文章只是在批評（中年凸肚禿頭猥瑣的）男人嗎？像這樣用主流眼光對人指指點點的文章，先前作家平路也有一篇「浪漫不浪漫？」，把楊振寧翁帆這對老夫少妻寫得十分不堪。事後楊翁兩人「聯名」發表抗議信，有些人顧著批評楊振寧腦羞成怒、不夠幽默，卻忽略了女方的憤怒與自主性。換個立場不同的例子，台灣蘭嶼一對有著差不多年齡差距的女老男少戀情，就因為這類批評而逼死了女主角。

我曾經在某本男性雜誌，看到女老男少戀情的正面描述，讓男方直言他對女方耄耋之年的肉體愛不釋手，裡頭也沒見到哪個文編會去撰文質疑男方是否頭殼壞去。說來女性似乎處於一個比較尷尬的位置，一方面有人擔心妳識見不夠而苦口婆心，一方面又因為如此而特別需要證明自己──假如我所言不虛，其實我能體會作者善意的初衷。誠心建議作者，如果有心要藉由擇偶的故事來提升女性視界，其實可以去找一些過去式的、一些女性已經明確表達過去識人不清或太傻太天真的例子，如此一來可以避免推論太過的風險，說服力會更高，也不至於唱衰人家或殃及無辜。

總結：

說真的寫這篇批評文章是很不愉快的，不是單單覺得很差勁而已，而是一種「恨鋼成廢鐵」的複雜心情，因為大家認為立報有一定的水準。這幾篇文章刊下來，不要說一般讀者有意見，連女性主義板板友Emolas都批評：「就一個媒體應該要有的素養來說，這些描述無論如何都是不適當的吧？」其他板友如Nitrate等更表現了對立報的失望：「立報最近是在幹嘛？orz...」「（這些文章）出現在立報確實令人滿無言的……」其實讀者有這些期待很正常，畢竟立報在拒絕歧視廣告的聲明中，把主筆、寫手納入規範的範圍，並責成編輯或板主撰文申明立場。雖說那是一份針對弱勢的聲明，但一般人看了，大抵都會認為立報是一份會對歧視文章負責的報紙。雖然當事人Sunny大小姐已離職，也算是一種自然解套。

更重要的是，在性別版，任何書寫都應具有反思與求真的精神，避免弄巧成拙，例如強調女人身體被物化之餘，也要顧及女人想展示身體的主動性。且除了男女議題之外，其他如性少數等非主流的立場要一併考慮在內。如史倩玲小姐最近另一篇文章『後單身時代：永遠的青春』，從貶抑老女人「裝年輕」開始談年長之美；這對於向來包容各種性別弱勢的立報性別版來說，可能就會有麻煩：如果裝扮應遵守年齡，那麼應不應該遵守性別？如果有人想投書批評女同志Ｔ或跨性別的裝扮，性別版能不能選擇性地拒絕？──大家都認為自己的標準是天經地義的呀；而且所謂的「應該如何」的這種正統性，往往是主流定義的，非主流很容易遭此羞辱。這便是凱吉斯說多元主義否定有所謂最高價值的存在的原因；你可以排比，但這種合理的排比是多而不是一；簡單地說，在價值標準上，把好壞說得很絕對是有風險的，回頭可能會打到其他族群，到最後就多元不起來。總之，對於反歧視、走包容弱勢族群路線的立報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一點。每一種媒體都有它選擇的目標，選了之後就要走好，四不像最糟糕。要報八卦就得培養狗仔隊，要做質報就要真的有質感；「引爆多元對話」是立報改版成教育專業報的宣言，要走多元就得小心極端性的比評，要充分對話更該避免人身攻擊。這不是讀者的過度期待，而是立報對自己的定位。

註：文中引用的讀者評價，當事人都知道、同意用在這篇對立報性別版的批評文章。